6月1日傍晚，一場8級大風和冰雹襲擊了青川縣城?？h政府大院里，青川政協(xié)的向明月挽著褲腿，站在雨水中忙著加固他的辦公室——一頂藍色的救災(zāi)帳篷?！罢麄€青川現(xiàn)在找不出10所好房子，你看，縣政府大樓都塌了。”看著泡在水里的帳篷，向明月神色黯然。地震后，青川這座川北千年重鎮(zhèn)傷痕累累，有98%的房子受損，4695人遇難，全縣25萬人無家可歸，被國家確定為10個“極重災(zāi)區(qū)”之一。而最讓這個青川教育局前任局長心痛的，是那些倒塌粉碎的校舍和學校廢墟下掩埋的幼小生靈。青川有40%的學校在地震中被夷為平地，倒塌校舍11.2萬平方米，364個來不及逃生的孩子被廢墟吞噬。而浙江援建廣元的51所學校中，就有5所位于青川。這5所學校，都是向明月在任時建的。
地震后，知道這5所學校都沒有倒，在校師生平安，向明月特地找到教育局負責基建的唐建勛，鄭重地向他連聲說“謝謝”?！叭绻械姆孔佣枷襁@5所學校，青川有多少人可以活下來啊?！闭f這些話的時候，向明月說不清是傷感還是寬慰。是的，房屋，本是人類保護自己、抗風御雨的處所。然而，劫難中，人類卻首先直接死于倒塌的建筑物，房屋，成了助紂為虐的幫兇，成了人類的墳?zāi)梗∵@，是怎樣的傷痛和不堪？
2008年5月12日，四川汶川8.0級大地震，6.9萬人遇難。
……
地球一聲嘆息，山崩地裂，灰飛煙滅。
古希臘的普羅泰格拉曾放言，“人是萬物的尺度”?？墒?，令人類汗顏的是，在每一次劫難面前，生命卻總是那么的輕若纖埃，猶如一粒微塵，在茫茫宇宙中飄蕩，風過無痕。留給我們的，是心痛的思考和無盡的惋嘆。
所以，可以想像，當我們在6月1日，汶川大地震后20天，踏上這片破碎的土地時，心中的悲欣交集。廣元之行，是為了尋找一個奇跡背后的秘密。這個奇跡使數(shù)萬幼小的生命逃脫了死神魔掌——浙江援建廣元的51所希望學校在大地震中依然挺立，師生平安。
所以，可以想像，當我們聽到51所希望學校震中不倒的消息時，心中的那種溫暖與慰藉。51所學校，是數(shù)萬孩子頭頂?shù)乃{天，是他們忘卻貧苦憧憬未來的燦爛星空，是他們遭遇滅頂之災(zāi)時的生命方舟。假如，災(zāi)難并非那些倒塌學校的唯一原因，那么，這51所希望學校的每一片磚瓦后一定藏著動人的責任與愛心故事。
就是帶著這股胸中的暖意，我們尋尋覓覓在廣元青川災(zāi)難后的土地上。
“真要倒了，我們愧對浙江人民”
兩條珍藏的短信和廣元教育局長的肺腑之言
在浙江省協(xié)作辦對口支援處處長王道嶺和青川物價局局長李政的手機里，存著同一條沒舍得刪的短信——“通訊中斷、聯(lián)系不上，你們還好嗎？我們都很牽掛。”這條短信，王道嶺在5月13日早上九點零五分發(fā)出的，不過，李政收到短信已經(jīng)是震后青川恢復(fù)通訊的5月15日了。
從1996年開始，浙江對口幫扶廣元。廣元的青川、劍閣、旺蒼、蒼溪四縣和朝天、元壩兩區(qū)分別由浙江相應(yīng)市縣及部門對口幫扶，比如青川就由省物產(chǎn)集團、省科技廳及紹興市負責幫扶。同一年，浙江省協(xié)作辦對口處成立。王道嶺回憶說，當年確定對口幫扶后，“扶貧先扶教育”，所以從1997年開始，各幫扶單位陸續(xù)在廣元開始援建希望學校，12年來一共援建了51所希望學校、4幢中學教學樓。但讓這個“老對口”沒想到的是，廣元會有一天讓他如此牽掛。
5月12日地震發(fā)生后，王道嶺往四川撥了整整一個下午的電話。電話打不通，他就開始發(fā)短信，一個不漏地發(fā)給在四川的所有熟人。
5月15日，老王終于等來了震后的第一個電話。蘇河小學，師生平安；七佛小學，師生平安；蒿溪學校，師生平安……5月27日，浙江援建廣元的51所希望學校在校師生沒有一人遇難的消息傳來，老王說，那一刻，他懸著的心終于落地了：“孩子們沒事，比什么都重要！”
天塌地陷，我們和你在一起；音信茫茫，我們一定要找到你——短信、電話，這些現(xiàn)代生活最習以為常的通訊方式，在這片土地最黑暗的時刻，就這樣傳遞著我們的力量和關(guān)愛，溫暖和慰籍著遠方劫難中的心靈。
5月13日，蒼溪縣永寧金達希望小學校長張?zhí)於鹘拥搅艘粋€讓他意外而感動的電話。電話是學校援建方浙江嘉興金達公司辦公室陳主任受遠在意大利出差的董事局主席任維明委托打來的。師生平安嗎？學校怎么樣？張?zhí)於饕宦犨@兩句問候當時就落了淚。
那幾天，任維明正在意大利出差。當?shù)貢r間5月13日清晨知道地震的消息后，他抓起電話找到在國內(nèi)的辦公室陳主任，“趕快去問問希望學校的情況，越快越好！”得知學校的老師學生“一個都不少”，教學樓也安然無恙，任維明才松了口氣，連說了幾句“那就好”。
廣元654所學校，在地震中共有366名學生、30名教職工遇難。所以，在“廣元接受浙江支援廣元抗震救災(zāi)領(lǐng)導(dǎo)小組”辦公室副主任孫潮泉眼里，盡管浙江援建的51所學校有的也成了危房，但在校師生“一個都不少”，是一件“了不得”的事。廣元市教育局副局長向聰蘭認為，建設(shè)過程中對教學樓質(zhì)量的嚴格把關(guān)，為孩子們贏得了寶貴的逃生時間。浙江援建的希望學校，包含著浙江人民對廣元的深情厚誼，如果真倒了，學生出事了，我們是要愧對浙江人民的。向聰蘭說。
廣元扶貧辦對口科科長李宗泰這些年來一直負責與浙江方面的聯(lián)系。李宗泰說，援建的學校很多是在原有的鄉(xiāng)村學?；A(chǔ)上改建或重建的，這些學校當年大多是危房，別說是這么大的地震，就是稍大的風雨，也會讓這些房子岌岌可危。浙江對口幫扶廣元后，對原有的鄉(xiāng)村學校危房過多的問題進行了針對性的援助，有的加固，有的干脆拆了重建，“在這么大的地震中，哪怕房子晚一分、一秒垮塌，也可以多救好多條生命啊。” 李宗泰很感慨。
事實上，自1976年唐山大地震后，早年出臺的《建筑抗震設(shè)計規(guī)范》在1978年就進行了修訂。1989年，國家又對該標準進行了一次大的調(diào)整，業(yè)內(nèi)稱之為“89規(guī)范”。按此標準，各種建筑物在材料的使用、設(shè)計規(guī)范方面，都有具體的要求，以達到一定的抗震設(shè)防標準，建筑業(yè)內(nèi)俗稱“小震不壞，中震可修，大震不倒”的設(shè)防目標由此而來?！耙簿褪钦f，只要是1989年之后建的房子，只要嚴格按照‘89規(guī)范’，這次地震中就不該倒。那么多的娃兒啊……”這一點，讓李宗泰一直難以釋懷。
6月4日，王道嶺作為浙江省支援廣元抗震救災(zāi)聯(lián)絡(luò)組成員踏上了震后的廣元。作為浙江省支援廣元抗震救災(zāi)指揮部籌建的先遣隊，這將是浙江在廣元的一個長設(shè)機構(gòu)，負責浙江援建廣元青川的災(zāi)后全面重建各項事宜，其中也包括這51所學校。挺過了地震的這些學校還能不能用？王道嶺說，要評估，專家說了算。該加固的就加固，不能用的，堅決推倒重建，還有什么事，能大過孩子？！
“地震中，這幢樓連一扇玻璃都沒裂”
廣東建筑師眼中災(zāi)區(qū)最好的房子和它的選址故事
和向明月的帳篷辦公室不同，地震之后，青川七佛鄉(xiāng)中心小學校長鮮體元一直呆在學校里。
七佛小學是浙江援建青川的第一批希望學校，建成于1998年。我們?nèi)サ臅r候剛好是午后，與想象中的冷清不同，這所已經(jīng)提前放假的學校呈現(xiàn)出震后少有的熱鬧和生機——這里駐扎著抗震救災(zāi)濟南軍區(qū)猛虎師的官兵和浙江醫(yī)療隊的一支6人小分隊。
因為前一天下了暴雨，官兵們正忙著在操場上挪帳篷，醫(yī)療隊的6位隊員湊在一起商量著下午要去的村莊，鮮體元則像個巡視的將軍，在操場上踱著步，不時瞇著眼抬頭看看眼前這幢建在山脊梁上的教學樓。這幢樓雖然還在等著鑒定究竟能不能繼續(xù)使用，在鮮體元眼里，它卻是一幢震不垮的希望小學?！暗卣饡r，這幢樓連扇窗玻璃都沒碎。前幾天，廣東來了一個建筑師志愿者，他看了以后告訴我，這是他震后災(zāi)區(qū)看到的最好房子！走，我?guī)銈內(nèi)タ匆还?！”說這話的時候，鮮體元就像在炫耀一個令他驕傲的孩子，滿眼是疼愛和自豪。
鮮體元帶著我們樓上樓下一間間教室走過來：樓梯拐角處，墻上貼的瓷磚落了七八塊；教室里，課桌椅東倒西歪，還沒來得及收拾的課本散落一地；二樓的兩間教室，黑板上方裂了兩條細細的裂縫；三樓的教師辦公室，橫梁上方震落了塊一平方米大小的石灰，露出青灰色的水泥來——“地震時，我就站在這里！”
5月12日下午2點28分，七佛中心小學上課的預(yù)備鈴響過，剛剛踏入二樓辦公室的鮮體元突然聽到橫梁上“咔嚓”一聲脆響，外面的山也哄哄作響，“好象轟炸機飛過”?！安缓茫卣鹆?！”50歲的鮮體元經(jīng)歷過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知道地震是怎么一回事：“大家快跑！”
跑到操場中央的鮮體元和同學們看到了極其恐怖的一幕：四周山上的碎石呼嘯而下，激起的灰塵如濃煙滾滾。和學校一路之隔，河灘上的民房像積木似地一幢接一幢倒塌，教學樓在眼前猛烈地前后搖晃，房間里桌椅、書本等倒地、碎裂的聲音接連不斷?！胺孔泳拖裨谔枰粯优砼と??！?（1）班的王柳事后回憶。
稍稍穩(wěn)定后，各班班主任馬上清點自己的學生。從學前班到六年級，全校292名學生沒有一個受傷，鮮體元說，幸虧當時疏散及時，也幸虧教學樓建得結(jié)實，否則，“后果想都不敢想”。
七佛小學教學樓項目由浙江物產(chǎn)集團出資，1997年開始修建，1998年秋完工。
“地無三尺平”，七佛多山，幾乎所有的房子都依山而建，原來的七佛小學因為沒有足夠的場地，連操場也沒有。物產(chǎn)決定援建后，重建的資金有了，學校建在哪里卻是個令大家頭疼的問題。選址的時候，物產(chǎn)當時的黨委副書記孫月芬?guī)е擞H自來了。這位10年后還令鮮體元印象深刻的女書記，和青川教育局的人一起，幾乎踏遍了七佛可以建學校的每一塊平地。剛開始，他們看中了河邊的一塊平地，但考慮到河上沒橋，學生上學不方便只能作罷。千挑萬選，大家把目光又瞄準了山坳間一家剛倒閉的酒廠。
在這塊地皮上，大家的意見又產(chǎn)生了分歧。一方的意見是，把學校建在山坳靠馬路邊，這樣交通比較方便；另一方傾向于把學校盡量靠里面建。當時大多數(shù)人同意建在外面，但孫月芬一直不表態(tài)，而是提出了一個讓青川人吃驚的要求：請地質(zhì)專家來勘測這里的土質(zhì)，哪里適合打地基，教學樓就建在哪里?？睖y的結(jié)果是，里面的土質(zhì)比外面更加堅實，更適合建教學樓。就建在里面——地基不實，學校怎么建得牢！孫月芬最后拍板了。
七佛小學就這樣建起來了。
地震后，七佛鄉(xiāng)891戶民房有476戶的房屋全部倒塌，358戶嚴重破損，教學樓成了災(zāi)后七佛最好的房屋。
6月5日一早，七佛鄉(xiāng)鄉(xiāng)長賈志勇拿著統(tǒng)計全鄉(xiāng)房屋受損情況的表格長吁短嘆的時候，物產(chǎn)集團公司副總經(jīng)理胡仲鳴已經(jīng)帶著包括中大成都公司總經(jīng)理唐金根、集團建筑工程師等一行4人把七佛小學教學樓里里外外看了個遍。
在青川短短一天，胡仲鳴一刻沒停：七佛、蘇河、喬莊，每所學校的損毀情況都一一拍照記錄，臨走時，胡仲鳴受集團委托給青川留下了承諾：重建物產(chǎn)在青川援建的3所希望小學和一所幼兒園，所需資金由物產(chǎn)提供；委托成都公司作為建筑施工隊伍參加重建，以確保工程質(zhì)量——建學校是千秋大業(yè)，馬虎不得。錢我們出，工程質(zhì)量我們也要管！這位物產(chǎn)的副總一臉嚴肅。
建一幢教學樓虧了五萬
一個包工頭的虧損和328個孩子逃生的故事
“一年級，全到！”“二年級，全到！”……在青川蘇河小學當了10年校長的趙仕平，從來沒有想過，會有這樣一次全校點名讓他如此揪心、如此驕傲?！?2分鐘，好象過了一輩子?！壁w仕平說。那一次點名，發(fā)生在5月12日下午2點40分，離5.12汶川大地震剛過了12分鐘。
沿著蘇河鎮(zhèn)最熱鬧的阿爾壩街一直往里走，大約六七分鐘，就可以看到蘇河小學的校門，沿街而建的一幢主教學樓是浙江物產(chǎn)集團1999年援建的。地震中，這幢教學樓破損最嚴重的就是墻體開裂。在趙仕平的指點下，我們看到，靠東面的外側(cè)墻體上，一條一指寬的裂縫，從墻根一直攀爬到一人多高的位置，與之相隔不到5米，緊挨著學校圍墻的一幢民房已經(jīng)碎成了一堆瓦礫。
蘇河小學一共有328名學生。地震時，學前班教室前的圍墻突然倒了，10來個跑得慢的孩子被掉下來的磚頭砸中了，驚恐加上受了傷，孩子們哭聲一片。
馬鹿鎮(zhèn)幼兒園的負責人夏松和當時正開了他的小奧拓到蘇河小學辦事。一聽說有娃兒被壓了，他趕緊打開了車門：“快，快送衛(wèi)生院！”救出一個就往車上抬一個，塞滿一車就往鎮(zhèn)口的蘇河口臨時衛(wèi)生院送。夏松和后來知道，那天他一共運出了11個受傷的孩子。
在趙仕平他們忙著搶救這些孩子的同時，其他孩子則在老師的帶領(lǐng)下迅速就近疏散到操場和后面的山坡上。清點人數(shù)、檢查傷勢……2點40分，地震過后12分鐘，當11個受傷的孩子全部被安全地運送出去，副校長雷興光也站在了趙仕平面前：“全校328名學生，19名教師，除了運出去的11位娃兒，一個也不少！”
震后第二天，青川縣廣發(fā)建設(shè)有限公司總經(jīng)理羅仕宇冒著余震不斷的危險，從關(guān)莊鎮(zhèn)趕到了蘇河。踏過遍地瓦礫，站在依然挺立的教學樓前，羅仕宇松了一口氣。
1999年，當年還是關(guān)莊鎮(zhèn)建筑公司總經(jīng)理的羅仕宇，負責承建這幢教學樓。建到第二層，地圈梁打好了，預(yù)制板也澆上了，縣質(zhì)監(jiān)局和教育局來檢查，卻發(fā)現(xiàn)地圈梁的強度不過關(guān)。立即返工、拆了重建！對方毫無商量的余地?！叭思揖桢X是為了我們娃兒，我們不能砸了浙江人的牌子。”羅仕宇到現(xiàn)在都清楚地記得，當年來檢查的縣教育局負責學?；ǖ奶平▌缀谥樥f了這樣一句話。
這樣一來，工期延遲了兩個月不說， 這個工程，羅仕宇還虧了五萬元?！岸嗵澚水斈曛亟?。人命關(guān)天啊。” 現(xiàn)在想起來，羅仕宇有些后怕。
羅仕宇不知道的是，認真的浙江人當年還真的為了這幢樓又去了趟青川。還是那個孫月芬，教學樓竣工后帶著人又來了。造樓用的是幾號鋼筋、水泥標號是多少……一間間教室走過來，唐建勛被問得一身汗。問到最后，這個有點嚴肅的女書記笑了，“沒想到學校造得這么好”。于是當時就決定，再建一所希望小學，這也就有了2003年的喬莊小學新教學樓。這所全縣最大的中心小學，在地震中也依然挺立，只有幾處墻體開裂。
據(jù)《錢江晚報》2008年7月13日第八版
